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诱宦-分卷阅读209

岑寂。他们剥下了他的外氅,然后是腰带、黑靴、衣带……正如一场崭新的凌迟,一件一件地剐下他千辛万苦才长出来的皮肉,轻微而喧嚣的唏嘘里,一百二十刀,尊严分崩离析。
  眨眼的功夫,人群还没来得及看清,就由哪里扑将来一件灰蓝的袍子围在陆瞻整个下/身。异动中,陆瞻一睁眼就看见芷秋温柔的笑意,很奇怪,她居然没有哭。
  芷秋眼睛里分明盛满了一片汪洋,但她不能倒出来,她已经彻头彻尾地了解了陆瞻,眼泪只会令他更加难堪。于是她硬生生憋着满腔心酸,只掬给他一捧笑意。
  王钊杜三二人惊愕一瞬,回过神来去拽芷秋,芷秋两个手臂死死箍住陆瞻的腰,眼见僵持不过,索性扯着嗓子市井泼妇似的嚷起来,“_0_da_0_ren啦!官差_0_da_0_ren啦!堂堂朝廷命官,大庭广众下欺负个弱女子!各位大人,这是在你们南京的地界上,可千万要替民妇做主啊!我夫君是皇上钦点的人犯,还没到京受审,这些王八羔子倒先折磨起人来了,我要告到顺天府去!我要到宫门前告御状!反正我小小女子,光脚的不怕穿鞋的,你们有能耐就在这里杀了我,叫众人都瞧瞧看看你们就是这样为皇上当的差!”
  满厅皆是竖耳倾听,一众倌人瞧热闹似地将墙下几人盯住。王钊杜三二人不敢妄动,只得撒了手观窦初眼色。
  这厢芷秋将袍子扎紧在陆瞻腰上,挡在他身前盯着窦初,“窦大人,我说个因由出来叫这里的大人都评评理,你起先想娶我,我不嫁你,嫁给了陆大人,你心生嫉恨,趁着押送我夫君的差事一路上对他百般□□。您敢是忘了,当初您两次升官,都是我夫君在御前举荐,你公事公办倒也罢了,反倒恩将仇报?天下怎么有你这样忘恩负义的人?列位瞧瞧,宫中命官未受审讯就动刑,您动的是哪条律法上的刑?还是说皇上有旨意叫您动的刑?”
  一席话讲得众人侧目,纷纷窃窥窦初,她还不足惜,又笑起来,“窦大人,实话告诉您,我今日放肆斗胆说了这个理,就不怕死,您要憋着什么主意想灭我的口,那您尽管来。”
  窦初坐在案后,一只手攥得发白,忍无可忍地往案上一捶,牙根里一字一字地往外磨,“袁芷秋!你不要信口雌黄。”
  恰逢桃良取了衣裳来,芷秋一行笑,一行为陆瞻穿上,“是不是信口雌黄,皆在您一念间矣,我倒希望我是信口雌黄,所以望您三思。”
  将窦初气得怒经暴凸,列席见事有不对,纷纷起身告辞。顷刻间厅堂空空如也,只留下残羹剩酒与剑拔弩张的几人。
  缄默中,窦初绕案而来,指端朝芷秋点一点,“原本让你们死太简单了,路途坎坷凶险,保不准就有意外,谁能查得出来?可是我心有恻隐,一直容你们到现在,你反倒给脸不要脸!”
  芷秋挑起下巴,恨目里带着玉石俱焚的坚毅,“我给脸不要脸也不是这一两日了,你当初哄着我嫁给你,我不也没给你那个脸面吗?这么多日子了,你敢杀早就杀了,这会子装什么狠?窦大人,不是我说你,做恶人你不够狠,做好人你又不够善,不上不下卡在中间,只有叫人利用的份。”
  满厅灯色里,陆瞻已穿戴好,又铐上了手撩,一种劫后余生的怅然在他心底升起,抵达软绵绵的云端上。他牵起芷秋的手轻轻一吻,对着窦初笑笑,“荆室一向快人快语,窦大人别见怪。该歇息了,明早不是要赶路?”
  窦初静站片刻,朝王钊等人睇一个眼色,几人便将陆瞻押解进院。
  不一时各自散开,芷秋与桃良回了放中,卸解钗环,泼了一头乌发下来,合衣倒下。
  架子床脚旁就是一扇窗,此刻满爬月亮,闻听外头花风阵阵,翠树摇影,铜壶滴答滴答坠着,长夜沉沉。芷秋辗转难眠,将床翻得咯吱咯吱响。
  “姑娘,”异地他乡,桃良亦难睡着,索性点了床头的灯,坐起来瞧她,“您怎么睡不着?是不是床板子太硬了?”
  芷秋抱膝而坐,帐壁上投下一个大大的影将她抱拥。见她眉心与灯轻结,照明一半柔软的轮廓,“我在想我方才是不是太冲动了?得罪了窦初,他哪里会给陆瞻好果子吃?真是不应该说那些话,忍一忍就好呀!”
  桃良讥诮的唇角斜挂起,抖抖被褥,“您打量没今晚这一遭他就能给姑爷好果子吃?一路上咱们都瞧见了,饭不让好好吃,睡也不让好好睡,连小解也不让。今晚当着那么多人扒姑爷的衣裳,不就是存心让他难堪?姑爷什么病症您不知道?倘或……”
  “我晓得了!”芷秋骤然提眉,一帘的长发垂到胸前,半掩她愤懑的眼,“窦初是故意的,不单单是为了羞辱陆瞻,是为了激出他的病症,好叫他‘畏罪自戕’!”
  夜灯如一缕鬼魅,半明半昧地照着暗房。芷秋将一帘发别在耳后,露出一片蕙质兰心,“他们压根不想让陆瞻走到京城,又怕获罪,才想了这么个法子。畏罪自戕……就是皇上追查下来,最多也就将那些差役判个渎职之罪,他窦初与沈从之,顶多被训诫两句。”
  桃良的额心也渐渐蹙起来,“那可怎么办好?姑爷那个病,又是那个心结,常年郁积在心,往前犯起病来就折腾得人不轻,要是眼下这境况犯了病,保不准他会做什么。”
  芷秋讲被角揿在胸口,企图镇压一股惴惴不安,“明日给王长平些银子,叫他买一匹快马,先赶去京城找方大人,叫他来接。方大人头先被皇上亲自传召进京,圣宠龙恩在身,窦初不敢跟他硬来。”
  “那他去了,谁来赶车呢?姑娘,我可不会赶车呀。”
  “我来!凡事麽学一学就好了呀。”
  比及远远地梆子响,三短一歇,芷秋斜眼窗外,月影高移,花枝倒影,只觉霜露满襟,寒碜碜地打了个冷噤。
  云影苍林上头是一轮毒日头,天气愈发大起来,好在有山风悠远而绵长地拂面而过,吹散炙热。
  行到孤山社,花开远道,零星有人家,藏于浩瀚翠微。途经一条细溪,一行人歇马饮水,芷秋因不会赶车,一路颠散了髻发钗环,坐在溪前重整云鬓,捧水匀面,不插朱钿,未御铅华,只用巾子扎着乌髻,素面桃花,淡和春风笑。
  这厢叫桃良取来一只犀角岁寒三友纹杯,取了溪水一跛一跛地朝囚车走去。只见陆瞻嘴角微破,面带淤青,月白的颜色更加惨淡,不消细想,就晓得他又挨了不少打。
  芷秋说不清是时光摧毁了他还是重新塑造了他,风回潜留园的那个夜里,她一如那一刻,为他所有的遭遇心痛不已。须臾沉默后,抱着杯可怜兮兮地垂下眼,“是不是我那晚太放肆,他们才打的你?”
  陆瞻稍动,晃得镣铐哗啦啦响,几如一曲欢歌,唱出他眉梢上的笑意,“我真喜欢你的放肆。不_0_gan_0_ni的事儿,是他们存心要折腾我。”
  “喝水。”她亦露出欢颜,将杯捧在他唇边。
  可陆瞻只是落寞地摇头,瞥一眼灰蓝的衣摆,上头有一圈淡淡的黄渍。芷秋含泪的一双眼直直睇住他,“那也要喝水的呀,你瞧你唇上都干起壳了。”
  西风起,岸边乱枝摇曳,伤蝶愁蜂在遍野的野花间蹁跹,好似一场狂醉。陆瞻避开唇,着眼她孔雀蓝裙下湖绿的绣鞋,心里伤了春愁,“心肝儿,你的腿怎么了?”
  “不会赶车,昨天在后头摔了一跤,不妨事,抹过膏子药了,没两天就能好。”
  陆瞻伸出一只手去抓她,“慢着些,不急,你总能追上我的。”
  芷秋细碎地点着下巴,垂到垂无可垂的境地,又抬起笑眼,“我已经熟练许多了,往后我和你去狩猎,我也能单独乘一驹。”
  她将水重新递上去,就在陆瞻迟疑的时刻,那王钊走了来,抬手将杯子打翻,“废什么话,启程!”
  或许是前面一里就到驿馆的原因,这回队伍走得格外慢,马蹄有一下没一下地踏着,左扭一下右扭一下,像芷秋一瘸一拐的脚步。桃良驾车跟在囚车后头,她则捉裙走在囚笼旁边。
  陆瞻眉心拧得似麻花,朝她催促,“你快上车去,慢慢驾车跟着就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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